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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众不同的人(短篇小说)

1998-02-25 来源:中华读书报 何玉茹 我有话说

一对恋人,彼此都为对方的“与众不同”所吸引。然而,到头来却又几乎同时发现,对方其实也是一个俗人。于是不由得深深慨叹:与众不同的感觉,也许只是自己心里的臆造罢了。小说摘自《北方文学》1998年第1期。

黄喜贵从前的生活,除了工作、看书,就是与女孩子们泡在一起,他喜欢在女孩子跟前卖弄他的聪明,他的聪明满得简直要溢出来,稍稍撒下一点就够女孩子们享用半天的。后来,黄喜贵选了一个叫葛静文的女孩子作了他正式的女朋友,葛静文总喜欢单独跟他在一起,葛静文还很在乎他在别的女孩子面前的神情、举止,黄喜贵就再少有机会与别的女孩子来往了。

黄喜贵选择葛静文,首先是葛静文对他的认定,葛静文说,我喜欢与众不同的男人。这让黄喜贵对葛静文很是高看了几分,他的名字平俗,长相也一般,谈吐也很俗很俗的时候,可葛静文竟能从这俗中看出与众不同来,真叫他心动了一下。他曾问葛静文,我与众不同在哪里呢?葛静文却笑而不答,问得紧了,葛静文就说,凭感觉呗。黄喜贵希望葛静文的回答更接近于他的内心,但“凭感觉”这样的回答也不能算错,有心才有感觉,感觉与心总是相近的了。

内心是什么样子,在葛静文对黄喜贵做出认定之前,黄喜贵似乎从没想清楚过,仿佛是葛静文用一只柔软的手拂去了蒙在他内心的一层尘雾,使他惊喜地发现,在他的内心深处,的确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真正的黄喜贵存在着。初时他几乎将葛静文当作了相知,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,葛静文美丽活泼的影子时时都在他的脑子里闪现着。

由于与葛静文的接近,黄喜贵常常为自己内心以外的行为有些羞愧,比如他为找到眼下的这份工作所做的种种努力;比如他为上司少找他的麻烦就猛拍上司的马屁;比如他为讨女孩子的喜欢还专门花五十块钱的学费学习跳舞。但他晓得他是很难不再做类似的事情的,他这样的人,总是生怕有某种坏的结果,因此就尽量与大家保持一致,只要保持一致,坏的结果就可能避免发生。这种做法往往是不知不觉的,就仿佛善于保护自己的蜗牛,一有被伤害的危险就立刻缩回硬壳里去。黄喜贵厌恶自己的行为的时候,就莫名其妙地冲某个人或某群人发一阵火,火发过后又反过来给人家赔礼道歉,因为他明白,不赔礼道歉坏的结果仍是可能发生的。所以,他羞愧尽管羞愧,行为似是不好改变的了。即便对葛静文的选择,除了葛静文对他的认定,他也是有一层害怕的原因的,他想,他已到了结婚的年龄,这样的年龄,该是对什么负一负责任的时候了。

而葛静文却像是对他的平俗的行为视而不见,一口咬定他是与众不同的男人,使他不得不对葛静文另眼相看,同时也暗暗寻找着葛静文的与众不同。

黄喜贵常约葛静文到他的单身宿舍。单身宿舍本住了两个人,另一个人因结婚搬走了,宿舍就暂由黄喜贵一人占据着。俩人在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天地里,尽情地说些情话,说到要紧处,就情不自禁地亲热在一起。俩人年轻而充满活力,各自对对方的身体都有些着迷,有时不用说什么,只相互望上一眼,渴望的情绪就油然而生。但偶尔也有相反的情况,说着说着,其中的一个就忽然沉了脸,或者半天不理另一个,或者怒冲冲摔门而去。一般沉脸的往往是葛静文,她是那种喜欢在鄙薄其他女孩子中得到快乐的人,而她自己却认为她是在鄙薄世俗。黄喜贵听着她刻薄的言辞,心里总不大舒服,他倒不是心疼那些女孩,是觉得葛静文用言辞与其他女孩划开一条界限的做法有些拙劣。在他眼里,除了她的漂亮和她对他的认定外,他实在还看不出她与其他女孩有什么两样。葛静文却又是个敏感的女孩,在她说话的时候,对方必须看着她的眼睛,并不断有回应的表示,稍一走神,她便不满地问,我刚才说什么?或者问,你在想哪一个?黄喜贵便说,你在跟前,我能想哪一个。葛静文说,你是嫌我在眼前了,那我离开就是了。黄喜贵急忙上前拥住她,说,你呀你呀,几时嫌你了?葛静文说,这你骗不了我,我说话的时候,你总是心不在焉的。黄喜贵说,我不是对你,是对你说的那些女孩不感兴趣。葛静文这才有些高兴,却又马上警惕地说,你不是骗我吧,怎么觉得你像是骗我。接着,葛静文便扔下女孩的话题,开始纠缠骗不骗的问题,黄喜贵自然说不是骗她,葛静文便要黄喜贵发誓,黄喜贵若不,她就肯定他是骗她的,说,我对你是怎样想就怎样说,你却是想一套说一套。黄喜贵说,我若承认了是骗你你才高兴,那么就是骗你吧。葛静文看看黄喜贵,往往眼圈一红,不待眼泪流出来,就打开门跑了出去。黄喜贵先还去追一追,闹了两次,就不再追了,他想,又不是多么出色的女孩子,不值得。这想法闪出来,就不由让他吃了一惊,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不大出色的女孩子着起迷来,葛静文有一次就忽然问黄喜贵,我在你眼里,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呢?黄喜贵说,这还用说么?葛静文说,用说。黄喜贵只好说了几个好听的词,漂亮,活泼,热情等等。有一个词是葛静文最最渴望听到的,黄喜贵却偏偏没说,葛静文便失望地叹了口气,觉得自己平日对黄喜贵的想象是过头了些,使黄喜贵在想象的对比下格外显出了苍白、乏味来。而黄喜贵对葛静文也一次次地失望着,当然也就更谈不上与他内心深处的相通。他们之间的谈话,只能浮在表面,一旦深入一步,对方就变得陌生了似的。

但黄喜贵是个理性重于情感的人,他明白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是有残缺的,女孩也是一样,他理想中的完美的女孩是不存在的,若换个女孩,或许还不如葛静文了。这样的想法让他尽力对葛静文宽容着,而葛静文是个情感重于理性的人,黄喜贵对她稍示亲热,她就将从前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,全身心地与黄喜贵和好如初了。

这一天下班,黄喜贵又约葛静文去他的宿舍,葛静文在电话的另一头说,总宿舍宿舍的,就不能换个地方么。黄喜贵说有事要跟她商量,葛静文说在哪商量不了。黄喜贵听她的口气不像生气,只是要换个地方而已,就答应了,说去咖啡馆怎样?葛静文说不好。黄喜贵说那就去舞厅,还从没带你去过舞厅。葛静文停了一会儿,忽然问道,晓得我为什么答应去你的宿舍么?黄喜贵说,为什么?葛静文说,因为大家去的是舞厅、咖啡厅,而你与大家不同。黄喜贵便有些明白,却不喜欢葛静文煞有介事的态度,就说,你说吧,你说去哪儿咱就去哪儿。葛静文提出去郊外的果林,黄喜贵就说好好,就去果林。葛静文却又不放心,说,你匆匆就答应,也不问个为什么。黄喜贵说,还用问么,阳光明媚,空气清新,高雅不俗,跟别人不一样呗。葛静文那边就笑了,黄喜贵却一点笑不出来,手里的电话啪地就挂了。

郊外果然是不错的,两人站在一片白花绿叶的果林边上,就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,心情一下子明朗了许多。葛静文问黄喜贵这是什么树,黄喜贵说,你说呢?葛静文说,我自然晓得,问的是你。黄喜贵就说是梨树,看葛静文不吱声,又说是苹果树,葛静文仍不吱声,黄喜贵就说,它总不能是桃树吧?葛静文就哈哈大笑起来,说,我也不晓得。你不晓得我怎么会晓得。黄喜贵伸手要去捶她,她一闪身就跑进了果林。她的本意是要黄喜贵追赶她的,那种在果树丛中追赶、嬉戏的情景,早已不知在她脑子里演习了多少遍了。可是黄喜贵并没有按她的预想追上来,反而在果林边上坐了下去。她只好躲在一棵果树后面喊,黄喜贵,你找不到我!这一声喊,可就带了些气了,看黄喜贵仍无动静,腾地站起身来,就一个人朝果林深处走去。她穿了件白色连衣裙,连衣裙在果林中的翩翩游动就仿佛一朵从天上掉下来的云彩。黄喜贵无意中向葛静文走去的方向望了一眼,心头不由得一颤,他叹道,真美,真美啊。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,向那朵云彩奔了过去。

葛静文感觉自己猛然被人从身后抱住了,正想挣扎,那人已迫使她转回头来,紧接着火热的嘴唇就猛烈地吻住了她。

葛静文不再反抗,但也不去主动地迎合,她尽量使自己保持着冷静,她想,这时候的黄喜贵就像一只贪婪的色狼。想到贪婪,她不由想到了许多男人的低俗不堪的眼睛,她想,黄喜贵与他们有什么不同呢。从前她对他的认定,无非是着迷于他在女孩子中间的出色罢了,离开了女孩子们,他的出色仿佛也就随着消失了似的。

黄喜贵却正在一种亢奋之中。他丝毫没注意到葛静文的无动于衷,事实上他仍延续着方才他那美的感觉,怀抱里的葛静文与他理想中的女孩从未有过地贴近着。葛静文感觉到黄喜贵的异样,她终于挣扎着说,放开我,你疯了!

葛静文生硬的声音几乎将黄喜贵吓了一跳,黄喜贵不由自主地松开她,清晰地看到了她发红的有些恼怒的脸,他不由得想,他真是昏了头了,这个女孩美在哪里呢?

两人相对站着,在葛静文无言的注视下,黄喜贵涌起一种羞愧的无地自容的情绪。黄喜贵知道,这情绪又是害怕的缘故,这害怕总让他有悖于他的内心深处。

葛静文望着黄喜贵羞愧的神情,脸色才渐渐缓和下来,她说,知道吗,你的举动,对不起果林这样的地方。

黄喜贵点头说,是,是我不好。

葛静文说,想不到你还会发疯。

黄喜贵低头不语。

葛静文似是执意要让黄喜贵羞愧到底,她继续说,你刚才的样子就像只色狼。黄喜贵抬起头来,说,别说刚才了好不好?

葛静文却不依不饶地说,就说就说,色狼色狼。

黄喜贵望了葛静文一会儿,忽然说道,我要是只色狼,就不会松开你了,知道为什么松开么,因为你刚才的样子很丑。

葛静文怔在那里,不知如何对答,过了一会儿,眼圈开始红起来。

黄喜贵不想看到她的眼泪,转身又往果林的边缘走去。一边走,他浑身不由得有些颤抖。他知道这是他最勇敢的时候,他最勇敢的时候总是跟别人最害怕的时候相似,他一直搞不清这是为什么,或许因此他才更加确信着自己的与众不同。

让黄喜贵没想到的是,葛静文很快随了他来到了果林边上。只见她从口袋里拿出两块手绢,一块大的,一块小的,大的铺给黄喜贵,小的铺给自己,然后拉黄喜贵坐在上面。她的眼圈还有些发红,但已是一副安然无事的样子了,她说,今天的事全怪你,我一切美好的计划都让你给搅乱了,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?她说得从容自然,就像刚才的事没发生过一样。黄喜贵惊异地望着她,不明白她这样的人竟还有如此强大的克制的力量。

黄喜贵觉得没有理由拒绝葛静文,便接过葛静文伸过来的一只手,然后用另一只手揽在了葛静文的腰间。黄喜贵厌恶着自己的行为,却又别无选择。

果林里飘溢着醉人的花香。金色的阳光在树叶间一闪一闪的。清脆的鸟叫不时地在空中回旋。两人在这鸟语花香中,努力恢复以往的温情。

黄喜贵开始问起葛静文的美好计划,葛静文却笑而不答,反问黄喜贵这次来有没有计划。黄喜贵想到原来要与她商量的话题,却已不想再说,就回答说没有。葛静文就说是对她的不认真不负责,看黄喜贵不吱声,又说,没有计划总有想象吧。黄喜贵说,想象是有,但总归是想象,终也不能实现。葛静文说,你说。黄喜贵只好说,比如方才……黄喜贵停了停,恐怕说出来又引起不快,到底没说下去。葛静文自然懂得,却又不甘心,有些迎头上的意思,说道,方才怎么了,方才你只不过是一种贪婪罢了,倒说成是想象。黄喜贵听到“贪婪”,拉她的手立时离开了,他看了远处的天空,淡淡地说,你懂什么。

黄喜贵说得很轻,但其中刻薄、小视的意味葛静文仍是领会到了,她忍不住更不客气道,我是不懂,可也看不出你懂得多少,别人做的,你一样也没少做,别人没做的,倒没见你做出来一样,说你个与众不同,你就自以为与众不同了,其实,上过大学的人成千上万,你又有什么了不得的?

黄喜贵惊讶又气愤着,他说,你总算把心里话说出来了,所以我才说你,你懂什么。

他将“你懂什么”重重地强调着,震得头上的树叶子都抖动起来。

他又说,你的想象你的计划我也明白,那只不过是对电影、电视和其他男女的模仿罢了,不信你就说一样出来,哪怕有一样是你自己心想出来的,我都会收回我的话,向你赔礼道歉。

黄喜贵将话说完,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,底子其实是俗气的,却偏扩展要作出不俗来;而自己,底子倒似不俗,却又处处拖着俗气的尾巴。可是,自己的内心深处,果真是不俗的么?

黄喜贵与葛静文自是不欢而散,许多天里,他们谁也没再约过谁。

有一天,他们碰巧在一个书店里相遇了,两人都先是怔了一下,葛静文问黄喜贵买什么书,葛静文说转转再说;葛静文问黄喜贵买什么书,黄喜贵说一样,也是随便转转。他们就像普通的熟人一样说着话,虽没有立刻分手,却也明白两人的关系是再也不可能恢复到从前一样了。仿佛这样的想法倒给他们带来了轻松,他们谁也没有要走的意思,相互向对方谈着这些天各自的情况。葛静文像想起来什么似的,忽然问道,上次去郊外,记得你说过有事要跟我商量,后来只顾跟你怄气,就忘问了,倒是什么事呀?黄喜贵说,也不是什么大事,提拔处级干部的事,早过去了。

葛静文说,“过去了”是什么意思,提拔了还是没提拔?

黄喜贵摇摇头,说,我让给别人了。

葛静文说,你要跟我商量的,是让不让给别人的问题?

黄喜贵点点头。

葛静文不由得急道,怎么不早说,早说了我是绝不会让你让给别人的,你也真傻,这事还用商量么。

黄喜贵说,你这样的态度,我是没想到的。

葛静文说,为什么?黄喜贵说,因为这态度是大家都有的呀。

葛静文说,你这个人,最大的毛病就是对女人不宽容。

黄喜贵说,我恰恰是在女人身上学会了宽容。

葛静文说,不管怎么说,这件事你是办错了。

黄喜贵说,我让给的那个人,当时比我更需要,他有个女朋友,跟他结婚的条件之一就是至少是处级干部。

葛静文说,那时你也有女朋友的,你就没想你的女朋友会有什么条件?

黄喜贵看看葛静文,说,没想,因为我觉得你与众不同。

葛静文低下头,不看黄喜贵地说,与众不同的感觉,也许只是自己心里的臆造罢了。

黄喜贵说,也许吧。

说到这里,两人都觉得没什么话好说了似的,相互道个再见,就分手了。

书店里很安静,他们说话的时候,常常有人转过头来望着他们。他们就像一对过来人似的,毫不把他们以外的人放在眼里,说啊说的,直到觉得没有了话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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